时光匆匆,转眼已是冬至。

    冬至是大昭朝最为盛大的几个节日,寓意阴极阳升、万物生长。有诗云:“都城开博路,佳节一阳生。喜见儿童色,欢传市井声。”

    在这一天,皇宫通常会举行祭天仪式,今年也不例外。

    是日,元丰帝率领百官在金水桥面朝东南方向迎接太阳,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而后,在含元殿前接受百官及番邦朝贺。

    朝贺过后,即是宴饮。

    冬至的宫宴百官及亲眷都会出席,澹台瑜作为将军之女和陛下亲封的长乐郡主自在其列。

    她坐在席间遥看元丰帝提笔写着今年的九九消寒图。冬至是数九寒天的开始,即从冬至开始,每九天分为一个“九”,共分九个“九”,数到八十一天时便“九尽桃花开”。

    所以冬至有个习俗是画九九消寒图,即写九个九画的字,每过一天涂一笔,涂完整幅字便是春分的节气。

    “春前庭柏風送香盈室”,内侍高举元丰帝笔走龙蛇的几个大字,由着殿内众人念出来。

    皇后看了一眼消寒图,用赞赏的口吻对着元丰帝说,“陛下的墨宝更为精进了。”

    普天之下,只有太后皇后有资格在宫宴场合对皇帝的书法做出评价。

    虽说帝王喜怒不形于色,但谁听了赞美的话不会高兴。元丰帝听了皇后的话很是舒心,开口道,“何广德,叫人将这幅图贴到皇后的雍华宫去。”

    “臣妾多谢陛下赏赐。”

    皇帝亲手所书的消寒图只有一幅,其他人只能拿到旁人临摹的,皇后得到这份赏赐自是珍贵无比。

    宸贵妃适时举杯开口道,“陛下与娘娘伉俪情深,真是羡煞旁人。我大昭帝后和睦,实乃百姓之福。”

    宸贵妃永远一副温柔解语花的模样,声音也柔柔的。

    元丰帝与她遥相对饮,眼里柔情似水。

    宴会过半,宸贵妃望了一眼贵女这边,转而和皇帝窃窃私语,嘴角止不住的笑意。

    只见元丰帝恍然大悟般,开口说,“要不是爱妃提醒,朕差点忘了。御花园的腊梅花开了,香气扑鼻,你们年轻人最爱热闹,去看吧。”

    有了皇帝的命令,青年男女们哪敢不遵旨,纷纷走去御花园。

    余下的朝臣命妇虽各有各的心思,但殊途同归,谁不知道皇五子皇六子到了大婚的年龄,今上搞这么一出,不就是在给他俩相看王妃人选。

    如今京都中名气最盛的女子,一个是将军府的澹台瑜,一个是谢太傅的孙女谢以真,一个是郑国公的女儿郑盼。

    恐怕人选已经内定好,只等走六礼了。相看只是走个过场,来日赐婚时有个两情相悦的美名。

    太液池旁的腊梅开得正好,嫩黄的腊梅绽放再堆满雪的枝头,仿佛给冬雪都增添了香气。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腊梅与冬雪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年轻人从含元殿出来都四散开来,与各自的伙伴一道游玩。

    澹台瑜正望着一枝梅花出神,被墨清泊突然的一声打搅了,“阿瑜,你怎的今日都不理我?”

    墨清泊方才在宴席上遥遥望过澹台瑜几次,她都没理他,每次眼神故意地错过,不是在与她旁边的人说话,就是对着他身边的隔空举杯。

    墨清泊终于迟缓地意识到,澹台瑜在躲着他。

    澹台瑜抬眸瞪了他一眼,心想为什么?你自己清楚。

    墨清泊委屈地望向她旁边的袖月,做口型问“你家小姐怎么了?”

    袖月看澹台瑜一直不说话,在旁边比她还急,终于逮着空插话说,“还不是因为殿下你和谢小姐……”

    袖月话还没说完就被澹台瑜止住了,“袖月,你再说我连你都不理了。”说罢澹台瑜转身就走。

    墨清泊从三言两语推断出了前因后果,原来澹台瑜是在生他和谢以真的气。不过关谢以真什么事?他来不及多想就拽住了澹台瑜,“阿瑜,什么事我们好好谈一下可以吗?是不是其中有什么误解?”

    “还误解?倘若不是我撞见你在密会佳人,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干脆等你俩拜堂那天再告诉我得了,可怜我跟个傻子一样还时时想着你……”

    澹台瑜带着哭腔,将这几天的委屈尽数倒出来。

    墨清泊总算是听明白了,是因为那天的事。他摸摸澹台瑜的头顶,“傻瓜,那天的事你看见了?但你是不是没听见我说了什么?”

    他几乎在电光石火间就想明白了,一定是澹台瑜看见了他和谢以真站在一起,但还没听到他们说什么便误解了。

    “离得那么远,我怎么听得到。”澹台瑜嘟囔道,尾音不自觉上扬。

    “好,怪我怪我,我以后定不会和任何女子单独接触。”

    “哼,你还没说那天你们在说什么。”

    “谢小姐问我,曲谱是否是我所作。我回答与她无关。”

    澹台瑜才明白,那日的对话和她想得不一样,她更没想到的是墨清泊居然用这么冷漠的语气对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现在回想一下,当时的确她只看到了墨清泊的背影,看不清他是什么神情。

    “再没了?”

    “当然,没了。”

    太液池旁的藕香榭是视野极其开阔的一处地方,它处于太液池的东南角,由四根坚实的木头充当水榭的底部支撑。立于其上,美景尽收眼底,夏可观荷,冬可赏梅。

    澹台瑜与墨清泊一道来到藕香榭时就已经看到三三两两的王孙贵女在品茶赏景,他俩的出现令不少人停下品茶的动作,一齐望向他们。

    人群中有人交头接耳,更有人小声议论道,“五王爷向来与人疏离有礼,待长乐郡主倒是亲厚,两人熟稔得很,让人心生羡慕。”

    话虽如此,落到其他人耳朵里便是墨清泊与澹台瑜越过了“礼”的距离。

    声音不大,澹台瑜本不想予以回应,正欲找个空位入座时,又一声音响起。

    郑盼忽而扬声道,“妹妹这是什么话,”她望了一眼方才小声说话的杜佩儿,接着道,“长乐郡主自幼入明德院进学,岂是寻常女子能比的?”

    这郑盼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开口又给自己招来不少仇恨,澹台瑜心想,要是贵女们此时望向自己的目光是有形之物,她会被射成筛子。

    “自然,承蒙圣上恩典,我有幸与几位王爷、萧家世子一道进学,结同窗之谊。”

    抬出了元丰帝,拉着几位皇子一同下水,又点明关系熟稔不过同窗之谊,其他人见状不好多说什么,只好作罢。

    一个小插曲结束。

    澹台瑜倚在栏杆旁看远方的梅花,突发奇想要采点梅花上的雪水用来泡茶,便嘱咐了袖月为她去采集。

    此时墨清泊在和墨清涯以及几位王孙公子一处闲谈,水榭中再无她熟悉之人。正当她坐着百无聊赖之际,杜佩儿和谢以真走了过来,作势就要对她行礼。

    谢以真和杜佩儿福身做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杜佩儿继而开口道,“方才是我言行无状冲撞了郡主,还望郡主谅解。”

    当着众人的人,澹台瑜不好驳她的面子,免得让自己落人口实,微笑着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事。冲撞我倒无所谓,我心大记不得这些,只是下次不要再牵连其他人,王爷岂是你能编排的。”

    澹台瑜突然觉得,墨清泊的招牌真好用。

    “郡主教训的是,小女谨记在心。”杜佩儿再次福了福身子,恭谨地离去。

    已经坐了好一会儿的澹台瑜正要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没成想随着杜佩儿一道过来的谢以真却停留在原地,仿佛有什么话要说。

    澹台瑜站起来时睃了她一眼,“谢小姐你有事?”说罢也不等她回答就走了几步,谢以真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澹台瑜被她跟着心里不爽又不好发作,干脆转过身来要她有话快说。

    谢以真似乎难以启齿,又是一阵沉默。

    澹台瑜自认不是个急脾气的人,但面对谢以真一脸的欲语还休实在没法容忍,她开口道,“谢小姐,你已经跟随了我一路,都从水榭中跟到这里了,你是找不到回含元殿的路吗?”

    谢以真摇摇头。

    “那你有话快说,这里人又不多,别人听不到。”

    她俩现在站在藕香榭榭下行的石阶上,离藕香榭有几十步远,谈话内容一般人听不清楚。

    谢以真看看周围,终于开口,“郡主,您前段时间在与五王爷置气吗?”

    澹台瑜心想,与你何干,开口时却说了何以见得。

    “方才在宴会上,我见五王爷频频望向您,您却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你观察得倒是仔细,只不过你要是不盯着别人看,怎么知道那人看的是谁呢?”

    堂堂名门淑女,却不知非礼勿视。

    谢以真没理会她话里的嘲讽,咬了一下嘴唇,开口道,“是因为那天我的事吗?如果是因为我,请您原谅五王爷,我和他之间并无私情。”说罢泪水盈眶。

    瞧瞧,这多么标准的话本桥段,澹台瑜心想,谢以真还真是朵小白花,眼下这声泪俱下的模样,倒显得她跟个辣手摧花的人一样。她没说话,静静地等待下文。

    另一厢,谢以真看着面前一脸漠然的人,又想到了那天的事。

    那天她质问墨清泊时,其实看到了澹台瑜在不远处。所以她故意做出含羞带怯的表情,好让她误会他们的对话。

    事情发展也如她所愿,澹台瑜误会了墨清泊,并冷落了他一段时间。可是她没想到,今天他们不知说了什么,又毫无嫌隙的一道出现。

    澹台瑜样样比她出挑,是她技不如人。可是她好恨,澹台瑜既得了他的青眼,又何必要将他的真心置于脚下踩,她何时见过他坐立不安的样子。

    她想,澹台瑜身为天之骄女天下美好之物应有尽有,想必因此才对他人的感情不屑一顾吧。

    她不想看到自己心目中完美的神祇堕入凡尘,她只好毁掉那个让他动了凡心的妖孽。

    即使眼前的女子美如神仙妃子,在她眼里也是祸水,是妖孽。

    谢以真看了看石阶下面的太液池,动了心思。梅园上方的藕香榭位于太液池东南角,眼下这一带虽然结了冰,但冰层浅薄,人要是从高空坠下,一定会掉进冰窟窿里面,池水冰凉刺骨。只要她装作踩空向前这么轻轻一推……只要她带着澹台瑜一道入了水……

    她听说过,澹台瑜怕水。这般行事不死也要她半条命。

    就算不能一击成功,害得自己反倒掉进了冰窟窿,但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澹台瑜毫发无损,一定会引得有心人猜测是不是她俩之间起了争执?对澹台瑜的名声势必有影响。

    此处靠近藕香榭,落水的声音一定会引起水榭众人和岸边巡逻侍卫的注意,自己不会有性命之忧,顶多受个风寒吃几副汤药。

    谢以真一息之间想了万全之策,她装作不小心“啊”的一声踩空向前扑去,眼看整个身子就要压向澹台瑜,没想到眼前的人竟灵巧避开了,于是她直戳戳翻过栏杆掉进了冰窟窿,耳边只传来澹台瑜大声呼救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刺骨的凉意……

    澹台瑜没想到变故来得这般快,她还等着谢以真的下文,却看见她脚下一空似乎是踩到了什么整个人朝自己压过来。

    她习过武,身体有武人对于危险的敏锐,没等她反应过来,身体就替她做出反应,灵巧躲开了眼前的“庞然大物”。

    听得噗通一声,她才反应过来,赶紧大声喊人,“来人啊,谢小姐落水了。”

    不等岸边的侍卫反应,她又看见藕香榭中人头攒动,听到动静的王孙贵女们都一齐吆喝着救人。

    同时水榭中又窜出一个身影,直直跳入了太液池。

    澹台瑜随着人群跑到岸边,才发现跳入水中救人的是墨清泊。

    此时墨清泊浑身湿漉漉的,冷得瑟瑟发抖,他怀中还抱着刚刚由他救起来的昏迷不醒的谢以真。

    谢以真白着一张脸,瑟瑟发抖。

    墨清泊和谢以真被赶来的侍卫婢女围了一圈,又是给他俩喂驱寒的姜汤又是抬着他俩准备离开……

    澹台瑜就站在圈外,静静看着眼前慌乱的人群。事实上她心中的慌乱不比这些人的少,她不明白为什么墨清泊怀里抱着谢以真。

    当她不自觉低声唤了一声墨清泊后,墨清泊抬头穿过人群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跟着侍卫离开了。

    “墨清泊,你以为是我推的她吗?”澹台瑜将这句未说完的话补充完整,鼻间有茫茫热气。

    大概是凛冬已至,此刻的太液池格外的冷,光站在岸边,澹台瑜都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指尖冷得发紫,耳边再也听不见人群的嘈杂声。

    直到一股热意覆盖到她的后背,尔后一双干燥温暖的大手覆上了她的手,握住了她发紫的手指。

    那人什么话也没说,为她披上了自己的大氅,又握住她的手将她护到身边,旋即打横抱起她,将她带离了岸边。

    澹台瑜茫然无措地任由他抱起自己,直到走了一段路,她才抬起头,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到那人的侧脸。

    “六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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