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宫人们在大殿中央摆了一方琴几,将焦尾琴小心翼翼地置于其上。

    谢以真在众多人的目光中起身,净手焚香,一缕青烟在琴几上空缓缓升起,烟雾飘渺,多了几分出尘之感。

    她的玉手将琴弦轻轻一挑,琴弦发出悦耳的声音,叫在场诸人不得不感叹不愧为传世名琴,调试时的声音都令人惊艳。

    谢以真调试了两三下后开始了正式的演奏。她弹奏的是《醉渔唱晚》,甫一开始就令四座之人仿佛置于暮色苍茫中,眼前所见是酒醉的渔人哼唱渔歌的场景。复又变换节奏,使人得见步伐踉跄的渔人醉态。

    一曲接近尾声,泛音急促,犹如抚琴之人感慨万分。

    瓮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一曲终了,众人终是缓过神来,纷纷拍手叫好,“不愧是琴中仙子,何谓如听仙乐耳暂明,这就是吧。”

    只见谢以真似是告别般恋恋不舍地望了焦尾琴一眼,“琴是好琴,是我学艺不精辱没了它。”复而起身走向自己的坐席,只留给众人一抹水蓝色的倩影。

    但话是这么说,她脸上没有任何自惭形秽的表情。

    澹台瑜突然觉得,只最后那一眼,落在谢以真的思慕者眼里,恐怕是要开口求她将琴送给谢以真。

    果不其然,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谢小姐方才所奏真是人间难得几回闻,可见是和焦尾琴有缘的,在下斗胆提议,不如郡主将琴赠与谢小姐,不失为一桩美谈。”

    这一个个借花献佛还上瘾了是吧?还挺会慷他人之慨?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澹台瑜在心中默默翻了一个白眼,瞥了一眼那人正准备拒绝,还没出声又有人开口说话了。

    “君子不夺人所爱,韩公子这话说的,莫不是教人觉得非君子所为?”建荣郡主郑盼对着韩言归嗤笑一声。

    郝逸云深表认同,“建荣郡主所言甚是,韩兄,你的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

    澹台瑜饶有兴致地望着一唱一和的几个人。对于郑盼和韩言归,她不熟悉,倒是现在这个开腔的少年,她记得就是方才进殿时听到念诗的那人。

    韩言归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他今天在郝逸云面前吃瘪不少,一个都御史之子居然嘲讽自己一个文渊阁大学士之子没读过几本圣贤书?

    诚然,在长乐郡主踏入太极殿的那一刻起,他已经认可了郝逸云的观点。澹台瑜确实美若天仙,比起人间淑女的谢以真,澹台瑜美得不可方物。

    只是美人如花隔云端,自进殿起,视线就没有一息为他停留。

    他方才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脱口而出要替谢以真求琴。他真的是为了谢以真吗?还是借机让澹台瑜看他一眼?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但谢小姐看起来确实十分喜爱焦尾琴,这可教我们如何是好呢?”郑盼美目横扫,似乎真是为难。

    本以为郑盼是向着澹台瑜说话,但此话一出引得众人都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澹台瑜愈发觉得郑盼是个妙人儿,有趣得紧,对她接下来的话翘首以盼。

    郑盼看不惯澹台瑜,也不得多喜欢谢以真那惺惺作态的样子,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巴不得她俩闹起来,当然要拱火,“不如长乐郡主也弹奏一曲,教我等看看谁才是焦尾琴的有缘人?”

    哦,是为了让她也弹奏一曲?郑盼还是煞费苦心,比杜佩儿说话的弯弯绕绕能迂回曲折些。

    不少人甚是赞同建荣郡主的提议,当下就要澹台瑜也露一手。毕竟看过小凤凰弹琴的人少之又少,错过这个村,不知还有没有这个店。

    没等澹台瑜有所反应,澹台瑾坐席那边的人倒是先动起来。

    “阿瑾,你姐会弹琴么?”墨清湛好奇地问,他似乎没看过澹台瑜抚琴。

    澹台瑾摇摇头,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我阿姐倒是常常听别人抚琴。”

    萧羽也为她捏了把冷汗,但他还是要有兄长风范,与墨清湛澹台瑾两人对视后,安慰道,“我见过阿瑜吹箫,想来应该不成问题。”

    墨清泊正懊恼自己为什么偏偏今日要献出焦尾琴,望向澹台瑜时,发现她正往这个方向瞥了一眼,仿佛在责怪他是个红颜祸水。

    墨清泊顿时觉得自己看岔了,误解了澹台瑜的意思。

    事实上,澹台瑜确实瞪了他一眼并责怪他是个红颜祸水。

    他们这一块,只有墨清涯端坐在坐席前,云淡风轻地注视着殿内的动静。

    连他身后的侍卫剑阳,本来都打算请示他要不要让自己出手搞些动静好帮澹台瑜度过这一关,见墨清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剑阳生生忍住了没问。

    澹台瑜在瞪完墨清泊后,起身走到殿内的乐师队伍中,与其中一人耳语了一番,拿出了一架模样奇异的乐器。

    注视着她动作的看客被她手中的新鲜玩意吸引了,问旁人这是什么乐器。

    澹台瑜没有故弄玄虚,她回到大殿中央后解答了众人的疑惑,只见她朱唇轻启,指着手中的乐器道,“这是北境的乐器,名唤火不思,近两年传入大昭后,又唤琥珀词。”

    近年随着边境的互联互通,北境的乐器也传入了大昭。大昭的宴乐中时常会出现火不思,只不过除乐师外,其余人将异族流入的乐器统称胡琴胡笳,没有细分。

    澹台瑜方才就在宴乐中听到了火不思的声音,灵机一动,是以将它从乐师手中借了过来。

    她接着道,“焦尾琴一琴难寻,自当珍之爱之,若是顷刻间被反复弹奏,岂不是对名琴的不尊重。况且,我心浮气躁,于清幽之境心尚不得静,今日抚琴之事就免了。”

    澹台瑜说的是歪理,却理不直气也壮,不少人见状不由觉得她说得对,两相对比之下,人们甚至觉得先前谢以真于人声嘈杂的宫宴中抚琴是对名琴的不尊重。

    但也有人难得清醒,心想照她这意思,难道就不弹琴了?

    澹台瑜环视一圈,“据传焦尾琴乃蔡邕于烈火中抢救出的一段尚未烧完、声音异常的梧桐木制成。琴木浴烈火不死,可见烈火不思琴木烧毁罢。如此说来,这典故倒与我手中的火不思之名遥相辉映。小女就以此乐器弹奏一曲。”

    一番识大体又引经据典的言论惹得不少人称赞,比起一旁含羞带怯的谢以真,澹台瑜的确有大家风范。

    澹台瑜不再多做解释,话说到这里,气氛渲染到了,只差东风。

    她一双素手覆在火不思上,宛如蜻蜓点水般触碰到了琴弦,轻拢慢捻,已然开始弹奏。

    美人的衣袖随着动作滑落,露出小半截手腕,皓腕凝霜雪,早已令看客挪不开眼睛。而她的目光幽远,似是陷入某种难言的情绪中,只得通过琴弦将自己的心事诉诸一二。

    看客也随着她的一颦一蹙,品味着曲中意境。

    澹台瑜确实陷入了回忆,她弹奏的是墨清泊昔日所作的《琼林佩影曲》。

    墨清泊当初用箫来吹奏此曲。人间六月天,男子立于古树之下,身形颀长,手持一支长箫,箫声袅袅,空灵悠远,碧桐蓊郁,树影婆娑。

    风回玉宇箫声远,日下琼林佩影间。是以由她取名《琼林佩影曲》。

    画面又转换到群山叠嶂中,墨清泊在山道凉亭为她吹奏此曲,山间鸟鸣与空灵箫声相得益彰,听得她如痴如醉,仿佛天际流云都浮在她的脚下,使人如坠云端。

    后来她去了西北,再没有机会听到墨清泊为她吹奏此曲。她闲着无事,凭借着回忆用不同的乐器演奏过这个曲子,用穆骁制成的竹笛,用尤兰达寻来的乌部乐器……

    当时她仿佛在想,只要能奏出这个乐曲,她就从未离开京都一样。

    如今一曲琼林佩影被她弹奏得开篇清新奇妙,宛如置身于万籁俱寂的苍莽森林。

    中段浪漫轻快,仿佛得以窥见情窦初开时的少女情怀。

    尾章却骤然突变,大弦嘈嘈如急雨,教人恍如遥望到朔漠的长河落日,明妃独坐于北上的骏马之上,在残阳之下拨动琴弦,马鸣风萧,连南飞的雁也感于曲中悲壮,忘了扇动翅膀而落地。

    伴随着大雁的坠地声,一曲终了,人们久久未缓过神来,似乎还沉溺于方才的悲凉情绪。

    高下立见。

    澹台瑜从悲凉情绪中抽离得很快,见周围的人向她投来钦佩的目光,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殿内不乏懂乐之人,用寻常手段来糊弄,一定会被看出端倪。

    她能取胜,在于一个“新”字,新面孔,新乐器,新曲。若是叫她用焦尾琴同技艺娴熟的谢以真相比,顶多算个平手。

    待她吩咐婢女归还乐器,很多公子贵女围了过来,对她称赞不已。

    “郡主方才所奏的乐曲是什么?之前竟从未听过。”一个贵女出声问。

    澹台瑜状若无意地瞥了远处的墨清泊一眼,确定声音可以传入他的耳中,才开口,“昔日友人所作,名唤《琼林佩影曲》。”

    她没有自谦地补上一句难登大雅之堂。因为在她心中这就是世上顶好听的乐章。

    另一头的墨清泊闻言挑了挑眉,显然对此话受用得很。

    才一会工夫,身边人就围满了人,都在与她热络地交谈,谈论乐理。

    甚至墨清湛都凑过了跟前,不过他显然不对那些乐理感兴趣,偷偷问她,“阿瑜啊,你开始说的蔡邕救琴的事是从哪本书看来的?”

    澹台瑜有心逗他,真诚道,“当然是话本。”

    墨清湛一脸不可置信,“有这样的话本吗?”同样是读话本,人与人的差距可见一斑。

    墨清湛向萧羽转述了澹台瑜的话,语气中还透露着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

    萧羽笑道,“能将《后汉书》说成话本,瑜妹子可真是个奇人。”偏偏有人还深信不疑,更是奇上加奇了。

    但萧羽隐去了后半句。不然说出来,定会让墨清湛再度陷入郁闷中。

    大殿的宴会还在继续,澹台瑜受不了源源不断的寒暄,找借口溜了出来。

    “殿内熏香闻得我头晕,偏偏还有许多人不断过来说话。”澹台瑜用手呼扇着,企图多呼吸些新鲜空气。

    “历来公子小姐多的宴会就是如此,应酬关乎地位声誉,人缘好地位高才许多人围着转呢。小姐有所不知,这两年的宴会,哥儿姐儿大多围着谢小姐那几人转。”袖月道。

    澹台瑜在心里想了想那场景,觉得谢以真还挺不容易。

    “不过小姐今天这一露面,就让其他人瞬间失了颜色。您那会儿弹琴时,所有人都痴痴地望着,我看了欢喜得很。”袖月与有荣焉。

    “是吗?我当时醉心弹奏,都没顾得上看别人。”没看到墨清泊脸上的表情,澹台瑜心道遗憾。

    “小姐是想看五殿下吗?”袖月捂着嘴笑。

    “你呀,坏丫头,看我不打你。”

    袖月灵巧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

    两人从宫道上转过弯,袖月望着不远处惊喜道,“小姐,你看。”

    澹台瑜顺着她的视线,看见她们刚谈论的墨清泊就站在那边,正要过去打招呼,眼中又落入了另一人,谢以真。

    好像墨清泊在和那人说话。

    墨清泊背对着她,她看不清墨清泊的表情,只看到谢以真一脸的含羞带怯。

    孤男寡女,避开人群,于寂静处私会,此情此景,怎么看怎么像她们主仆俩撞破了人家的花前月下。

    联想到达布勒提到的谢氏女与墨清泊的结亲之说,她心中顿生一股无名怒火,拉起袖月就是一个转身,“非礼勿听,我们走。”

    没走几步,澹台瑜越想越气,这时又碰见了出来醒酒的郝逸云。

    郝逸云没想到能够碰见澹台瑜,红着脸上前问候她,“郡主也是出来走走?”

    澹台瑜认出了他,但没心思搭理,又不想将怒火发在旁人身上,点点头不说话。

    本想着他识趣点自己走开,那人又再度开口了,“郡主方才弹奏的《琼林佩影曲》,其名可是出自晏殊的《禁苑》?”

    没想到瞧着是个纨绔子弟,竟对诗词歌赋信手拈来?

    不过澹台瑜现下没有和他谈诗论艺的心情,甫一听见墨清泊所作的乐曲,又想起了刚才的糟心事,便语气不善地说,“不是。”

    “那是什么?”

    澹台瑜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穷是穷凶极恶的穷,凌是恃强凌弱的凌,蝇是蝇营狗苟的蝇。”

    郝逸云受到的震惊不小,他是个实心眼的,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佩呢?”

    澹台瑜不假思索,“就是呸,你单说一个试试。”

    “呸……”

    说完他意识到不妥,“郡主,我不是故意的。”

    郝逸云的脸更红了。

    澹台瑜拿完墨清泊的作品出气,复又心情大好,迤迤然离去。

    只留郝逸云在原地,寻思着郡主方才蛾眉倒蹙出口成章的样子美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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