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清涯听着澹台瑜一番成竹在胸的话语,内心震撼无比,他早将情绪不外露弃之脑后了,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在说“阿瑜,不可。”

    她竟为了保全他,要留在乌部为质两年……

    偏偏那人还故作轻松,并没把这当一回事儿,还冲他张扬一笑,明艳的笑容比那夜的月色更加夺目耀眼。

    耀眼到墨清涯已然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离开乌部的,等缓过神来他就已经在回边城的马车上。

    达布勒与澹台瑜约定好的,派人送他回去。

    墨清涯只记得临行前女孩俯身在他耳边的吐气如兰,声音却是清冽如甘泉,“殿下,我远游在外,你可得帮我照顾好我那一大家子的人呐。”

    墨清涯呢喃,你又救了我一次。

    是啊,又救了一次。她早在七岁那年就救过陷阱里的他,小姑娘人小鬼大,借着巧劲儿拉他出坑,扬鞭策马,稳稳落地。

    兜兜转转,十三岁的她又从权力倾轧的坑底将他一把拽了上来。这次不同的是,小姑娘笨拙无比,自己一头扎了进去。

    墨清涯心中一个念头破土而出,肆意生长。他似乎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哪怕前路千沟万壑,他也要移山填海,让小姑娘此去一马平川。

    澹台瑜只当自己做了件投桃报李的事儿。你为救我家弟弟身陷囹圄错失储位,我便瞒天过海替你坐牢去。

    达布勒对她此举连连称赞,不敢小觑了她去,以至于在后来乌部的日子里时不时提起她的惊人之举。

    “这只小凤凰神得很,实乃凤雏之才。”

    澹台瑜看似胡作非为的一个举动,破了局,让差点成为弃子的墨清涯重新站回了棋盘,甚至令他有机会成为执掌棋盘的人。

    永泰二十三年秋,忠勇公澹台翎之女澹台瑜奉上谕出使西北,代天子巡狩,有先斩后奏之权。后,为缔结两国之邦交出使乌特莱蒙部,时两年。

    史书上是史官惯用的春秋笔法,寥寥数语就将澹台瑜为质的事轻轻揭过。

    大昭不会允许做过俘虏的皇子成为储君,自然也不会允许代天巡狩的特使成了别国人质,天子颜面何在?澹台瑜为质的消息传回京都,元丰帝就命人统一口径,对外宣布是澹台瑜是带着他的密旨出使乌部。

    西北的战火平息,和谈时没割地没赔款,只暂行两国边境五年互联互通的协议,这是他乐意看到的,乐意到他可以不追究澹台瑜为质的真实原因,甚至还为她的行为找补。

    大昭唯一付出的损失就是澹台瑜的两年时间,这简直称不上损失。

    语焉不详的公告倒是引得众人议论纷纷,有人说皇帝一早就命澹台瑜深入敌部查探敌情,有人说是皇帝用的美人计,有人说是皇帝密令遣澹台瑜传扬大昭文化同化异族,有人说是澹台瑜在营中被乌部的人偷偷虏了去,还有人说是乌部王子看上了她的美貌,将人虏了去……

    众说纷纭,反正我们的小凤凰留在乌部一定是被逼的……

    这些堪比话本诡谲的猜测澹台瑜过了很久才知道。

    她到达乌部的头几个月,因为水土不服以及日前劳心劳力的缘故,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几乎每日都是在床榻上度过,不分夜昼。

    还有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她入睡时进入了临渊制造的幻境,人世的她□□凡胎体力不济,不足以驾驭幻境中的强大灵力,初期越是修炼越是需要时间转化那些充沛的灵力。因此她整个人看起来整日昏睡。

    好在她对灵力的转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得心应手,次年二月,在北地冰消雪融中,她终于神智清明。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乌部偏北,春天来得更晚一些,这个时节更是有料峭春寒,吹得人脑门生疼,一点都没有京都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柔情。

    极目远眺,只是层层叠叠的雪山,终不见千里之外的京都,站在窗前的澹台瑜眸中似有泪光,拢了拢身上的白狐裘,正欲转身,却听见院落中传来嘈杂的声音。

    “你去看看,什么事儿?”澹台瑜的思绪远在千里之外,一瞬间被召回到当下,她对身旁服侍的婢女说。

    达布勒对她礼遇有加,让她住在宫城一处幽静清雅的院落,拨来了十几个伶俐的宫人服侍她,平时不会有人打扰。

    方才随侍在澹台瑜身旁的就是这里面的大丫头,赫桑朵。她年纪十八九岁,持重沉稳,面貌有乌部女子独有的特征,轮廓分明,眼眶深邃,眼睛像草原上的湖泊一样湛蓝。

    赫桑朵很快便回来了,“回小姐,是尤兰达公主在外嚷着要见您。”

    澹台瑜边往外走边疑惑她是谁,就听着赫桑朵在一旁轻声提醒道,“尤兰达公主是汗王的小女儿,她已经来过多次了,前几次您都在昏睡中,婢女们便奉小王子之命对外称您尚在病中不见客。”

    赫桑朵会说一点大昭话,虽然腔调怪模怪样的,好歹让澹台瑜可以听懂,不影响日常交流。这估计也是达布勒找她来这里伺候的原因。

    澹台瑜一出门,就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对着婢女叽哩呜哇地说话,不禁好奇她在说什么。

    小女孩本想着这次又会见不到人无功而返,没想到那人就静静站在屋檐下,一脸好奇地望着她。

    澹台瑜虽然昏睡了小半年,但没有一丝病容,反而因为休养而神采奕奕,面容宛若三春桃花,个子也抽条似的长了很多,俨然一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样子。

    这副模样落在尤兰达眼里,不禁让她愣了一瞬,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是乌部最璀璨的明珠,她的眼睛是宝石般的澄蓝,蜜色的肌肤吹弹可破,鼻梁比巍峨雪山还要高耸。但比起眼前的人,还是相形见绌。

    尤兰达沉醉于欣赏眼前人的美貌,多日吃到闭门羹的怒火消了不少,连来的目的都忘了,她本来是要兴师问罪的。

    旁边她的婢女小声提醒她,她才从惊鸿一瞥中缓过来了神,喊了一句乌部话,见眼前的人还是疑惑的表情,转而用蹩脚的大昭话问道,“你听不懂乌部话?”

    澹台瑜点点头,一脸真诚,眸子如春水潋滟。

    语言不通,尤兰达气势上弱了几分,继续用蹩脚的大昭话问她,“为什么王兄要你装病不见我,你们合起伙来骗我?”怪里怪气的腔调没有愤怒可言,尽管她的表情像在生气。

    “我没有骗你,前段时间我的确生病了。”澹台瑜学着她的口音回答道。

    她说的话确实没有说服力,凭谁见了她神采奕奕不见一丝病容都会心生疑惑。

    “哼,王兄是不是想效仿汉朝武帝金屋藏娇!”尤兰达嘟着嘴。

    澹台瑜总算在一头雾水中听出来了头绪,“你因为小王子而来?”没想到这个女孩大昭话说得不标准,居然还知道金屋藏娇的典故,澹台瑜生出了他乡遇故知之感。

    还叫得这么亲密,尤兰达更生气了,一下子道明了来意,“王兄说的,这座院落要在我出嫁时送给我做嫁妆,怎么让你住进来了?”尤兰达双手叉腰,腮帮子因生气而鼓着,活像个气鼓鼓的河豚。

    澹台瑜想到这里,不禁失笑,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正要揶揄,转念一想,北地苦寒没有河豚……

    本来是一句打趣的话,因没人和她有共通的文化背景,她也就将这话促狭话压了下来,心下黯然。

    同组诗又云,遥知朔漠多风雪,更待江南半月春。她昔日在明德院读及此诗时,曾畅想过烟花三月的江南风光,谁会料想一道圣旨便让她来到了朔漠呢。

    见澹台瑜神色黯然,尤兰达以为是自己的疾言厉色惹到了眼前的美人,便低下头嘟囔,“如果王兄要藏的陈阿娇是你,我也不是不能接受……”尤兰达的耳尖唰得一下变红了,蜜色在日头下像晶莹的琥珀。

    澹台瑜已然回过神来,听见了她的话,又瞧见她羞涩的样子,便知道她想岔了。她毕竟少年心性,虽少了人在身边一唱一和,依旧故意用典逗尤兰达,“阿娇?‘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就算是金屋藏娇佳话传,也有金屋无人长门怨。若以阿娇比之,我的前路该多黯然神伤呐。”作势用袖子擦擦眼泪。

    “你别哭,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很好,王兄也会待你很好……”尤兰达见她哭了起来,还以为自己文墨不通言语间惹她伤心,连忙上前要帮她擦眼泪。

    澹台瑜抬头狡黠一笑,哪里还有泪花的痕迹,“骗你的,我不是阿娇,你王兄也不是武帝,这座院落,待我两年期满便归还于你,绝不会赖着不走。”

    尤兰达也不知道是见她无事还是听到了她的承诺,连她假哭都不追究了,宝石蓝的眼眸喜出望外,“真的吗?”

    澹台瑜点点头,“你要是无事,也可以多来找我玩。”

    尤兰达心悦,拉着她就要出去,边走还边问她刚才吟的什么诗。她只囫囵听过金屋藏娇的典故,还没接触过这类的诗词。

    葛布汗原打算将女儿送往大昭,以缔结秦晋之好,所以尤兰达自小就学了一些大昭话。如今葛布汗年事已高,无暇顾及此事,加上两国近年关系暧昧,便搁浅了去。倒给澹台瑜做了好事,她有了能说话的玩伴。

    “刚才念的是王安石的《明妃曲》,是怀古组诗,说的呀就是明妃。你可知明妃是谁?”

    尤兰达摇摇头。

    “她就是昭君出塞典故的王昭君。”

    “这个我知道,是汉朝时的美人,有‘落雁’之容。为什么要叫明妃呢,不是昭妃吗,我们这里也叫宁胡阏氏。”

    “晋朝时为避皇帝司马昭之名讳,文人将她称为明妃、王明君。说起来,‘昭’字也是我们大昭的国号,有明亮之意。”

    澹台瑜虽然读书时从来都是疏懒倦怠,但该学的一样都没落下,是以对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就算不是才高八斗,对着尤兰达侃侃而谈还是够用的。

    尤兰达对着面前声音清冽眸若星子的澹台瑜,由衷赞美,“要是给我教大昭话的大师傅授课也有你这么引人入胜,我念书时就不打瞌睡了。”

    “那你的名字是什么呢,怎么写?”她接着问。

    “澹台瑜,复姓澹台,单名一个瑜。”澹台瑜干脆停下来跪坐在路边,在还未融化的积雪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我教你写,瑜,本义美玉。我还有一个弟弟,阿瑾,也是美玉的意思。”

    澹台瑜就算来到乌部,岂是三句话离得了自家弟弟的人。

    尤兰达:“美玉?”她用心记住了积雪里复杂的字,“我们乌部也盛产美玉,就在迦迩雪山的半山腰。等三四月份雪化开路好走了,我带你去看迦迩雪山,那里可真美。”

    乌部的雪山玉质地温润,通透雪白,品质与大昭的蓝田玉不相上下。不过,乌部的人不擅长诗词,没有将它写为诗词传颂,名气上比之蓝田玉稍逊一筹。蓝田玉,有诗云,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你也要记住哦,我叫尤兰达,在乌部话里是草原上的紫罗兰,代表爱神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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